□文/圖 潘剛強
屈原農場湘江碼頭。
文星塔。
湘陰，古稱春秋羅國，楚南首治。洞庭魚米鄉，省會后花園。隨著湘江新區戰略崛起，湘陰新片區納入總體規劃，芙蓉北路全線拉通，融城擴區突飛猛進，遠浦歸帆成為都市圈不可或缺的瀟湘勝境。不經意間，人們很難有機會逆水行舟，二百里水路到湘陰，體悟漁歌晚唱的鄉愁與快意。
水上驛道
歲云暮矣多北風，瀟湘洞庭南飛鴻。庚子年臘月冬日，昏黃色的陰云籠罩曠野，寒風夾帶急促雨點撲打裸露的臉面，刀割箭刺般攪亂望眼。洞庭湖大橋飛越水岸東西，貨運船舶穿行江湖南北，突突的機聲，滔滔的波浪，依然永不停歇地乘風飄蕩。國家農業農村部長江流域漁政監督管理辦公室牽頭，統一開展2021年長江流域禁捕水域首輪同步執法巡航活動，岳陽市農業綜合行政執法支隊負責整個洞庭湖區。我隨特編船隊072號從洞庭漁都登艇，跟著屈杜去旅行，自岳陽樓馭水而上，頂風冒雨越洞庭，溯湘江，繼續尋求湖湘文化的活水源頭。
早在夏商時期，湖湘境域為三苗之地。公元前689年，楚文王將羅子國遺民由湖北枝江遷徙汨羅江南岸，修筑羅城。古羅范圍包括今日湘陰縣、汨羅市、屈原管理區及平江縣。秦初推行郡縣制，設羅縣，隸屬長沙郡。漢初郡縣與封國并行，此地為長沙國羅縣。公元474年，南朝宋劃益陽、羅、湘西3縣沿湘江地域設置湘陰縣，拉開了湘陰單獨建縣的序幕。開辟水上驛道，沿錫江口（今沅江市）、三陽、琴棋望經磊石抵達巴陵。公元1135年，湘陰縣治由赤竹城遷至瓦碎潭，增設笙竹、歸義、大荊3處旱路驛鋪，北通岳州、南達長沙的水路官道延續至今。
中國漁政巡查艇最高時速可達70公里，劈波斬浪行至鯰魚口，高臺村犄角對峙，將東南兩湖、岳益兩市的地理界線分割。岳陽縣28號、汨羅10號，紅色航標分布兩地水域。船板燈架早已成為紅嘴鷗群喜歡的棲息地，快艇掠過聲浪振蕩，驚擾它們起飛散去。風急浪高，雨箭不歇。我借助船艙的遮擋，倚立船尾期盼江湖汊口。汨羅江緩緩地穿插而來，右岸磊石垸，左岸磊石山，北洞庭，南青草，兩湖連袂相抱。萬頃重湖悲去國，一江千古屬斯人。屈原自沉汨羅江潭的故事，就從這里開始。
洞庭猶在止，青草續為名。宿槳依農事，郵簽報水程。
寒冰爭倚薄，云月遞微明，湖雁雙雙起，人來故北征。
公元768年，杜甫《登岳陽樓》。次年從岳州去潭州，經過磊石山，停靠湘陰岸，歷代文人志士夢幻中追逐楚風騷韻的心儀勝地，他滿懷喜悅寫下這首《宿青草湖》。從湘陰至潭州，杜甫一路吟唱，創作了《宿白沙驛》《湘夫人祠》《祠南夕望》《登白馬潭》《歸雁》《野望》《入喬口》《銅官渚守風》《北風》《雙楓浦》等系列詩篇。公元770年冬，杜甫離開潭州企望北返，抱病《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，奉呈湖南親友》，始料未及竟成他晚年絕唱。曲終人未散，來伴大夫魂。杜甫老病孤舟溯汨水而上，趕往昌江縣城投奔親友，在今日平江留下詩圣遺阡。
風雨交加，巡查艇拐入湘陰縣橫嶺湖省級自然保護區，霧茫茫的老遠望見青山島標志性建筑。高高的輸電網塔底，水面寬闊，河流湍急，新挖航道臨時立有竹竿標識，亂石泥堆越加險象環生。管理局派船領航，減速緩行，安全停泊青山渡碼頭。昔日青潭鄉如今并入三塘鄉，青草湖村主要委托保護區統一管理。長江流域、洞庭湖區全面禁捕十年，漁民大部遷往他鄉或縣城謀生。寂靜的荒野湖泊高架觀鳥臺，保護區工作人員水陸巡查，全面實行網格化管理。青山島、石湖包、牛角尖、弓管子等7個站點，野外攝像頭24小時監測。盡管霧雨蒙蒙，灰鶴，小天鵝，蒼鷺，白琵鷺，羅紋鴨，白頂骨，斑嘴鴨，這片與東、南洞庭湖緊密相連的自然保護區，如今成為中華秋沙鴨、長江江豚等國家級重點保護動物主要棲息地。噫，濕淋淋的雨霧中，意外遇見一只麋鹿。原來這家伙趁特大洪水橫渡登島，竟然不畏孤獨安逸定居，它已經成為保護區特別關照的國寶。
橋與塔
離開青山島重返湘江主干道，巡查艇加速前行，船尾剪開修長的蝶狀白浪花帶。整個江湖水面再沒有往年捕撈謀生的漁船，快艇的奔跑顯然攪翻了游魚的自由浪蕩，吸引一群紅嘴鷗追逐隨行。它們或扇舞雙翅，或平穩滑翔，或盤旋高空，或停棲水面，忽然一個倒插沉水舞姿，表演它那紅嘴喙、紅腳爪尖銳的覓食技巧。這種精靈的白羽江鷗，常用沙啞的歡叫聲表達與行船人的親密。杜甫曾贊嘆：“江浦寒鷗戲，無他亦自饒。卻思翻玉羽，隨意點青苗。”
一路上我總是離不開追憶杜甫，只因他人生最后的行蹤，永遠與瀟湘洞庭結下千古情緣。
穿過蘆林潭、斗米咀，快艇駛入湘江東支主干道，河寬水清，岸高線長，江豚逐浪，水鳥翔集。二大隊左鋼隊長告訴我，過去非法捕魚采砂的私船亂占主航道，近幾年嚴厲打擊非法經營，共建洞庭生態文明，江河湖泊的生態修復成效顯著。走近湘陰縣城，只見平益高速公路建設進入決戰，白泥湖大橋鐵架林立，橋墩高聳，灌漿翻斗強勢排列，長臂吊車橫架高空。飛艇穿過回眸仰望，許廣高速貫穿南北，湘江大橋橫跨東西，從漕溪港臨新產業區到洋沙湖國際旅游度假區，湘陰縣境水陸交通優勢接踵而來。
天色蒼茫，水浪翻滾，烏龍嘴狀元塔依然高高地踞守湘江東岸。船移心動注目凝視，七層寶塔圓頂挑檐，長方形天窗整齊列隊，悄然與我心靈對話。湘陰縣城這座鎮江寶塔，全用麻石平鋪壘砌，八方七級，垂直上收至頂，塔頂高達28米。第一層正面朝南，門高2.15米，寬1米，門楣上雕刻楷書“狀元塔”三字。清乾隆五十年（1785），知縣李昺根據“烏龍出角狀元生”的民謠修建，碑載：“烏龍嘴為湘水關鍵，其地有狀元洲。今建塔鎮之，因取以為額。”塔身中空，洞深3.7米。2017年春天，我曾攀援登塔，腳踏62級危挑的螺旋石梯，可登至第五層。五層以上開有天窗，直望塔頂。各層對開四門，層層疊疊飛出短檐，翹首飾鰲頭。登高望遠，東靠三峰山，西臨湘江水，南北岸灘綿延天際，鳥啣風落塔身石縫中雜樹野草含泥生長，陽光雨露保持永恒的生命力。
乾隆知縣一鼓作氣，重修文星塔。文星塔始建于宋元時期，原位于城東八甲街。李昺審時度勢，在東湖西岸擇地重建。除了公捐之外，發動民眾捐銀1845兩，耗時三年建成。塔形八方七級，塔高十丈。每層交錯對開四拱門，并有翹首護檐。塔身中空，內有49級石砌螺旋踏步，分4層到頂。雖說沒有狀元塔那么敞亮闊氣，但“塑魁星于頂，繚以墻欄堅之。”塔剎頂由三顆生鐵圓球組成，球上陽文鐫刻。剎身由剎桿穿中連接，撐立在剎座之上，剎座疊壓于塔頂平臺。第一層門拱嵌祁陽白石，陰刻“文星塔”三字，塔內豎有“科甲蟬聯”石碑，知縣李昺刻有碑銘，贊嘆魁星之靈。故“文星塔”又名“魁星塔”，與狀元塔對映，號稱“雙塔凌云”。
宋慶歷四年（1044）春，滕子京謫守巴陵郡，謀劃重修岳陽樓。與此同時，湘陰縣亦建文廟。現存湘陰文廟，清乾隆九年（1744）重建，典型的清代官式建筑。大成殿古樸的神圣殿堂金碧輝煌，金聲玉振輔佐欞星門，泮池狀元橋級級高升，太和元氣坊明矚千里。任何一個地方的文化傳播，離不開水陸交通的承載。規復新疆的左宗棠、首位駐外公使郭嵩燾，還有開國元勛任弼時、紅軍英烈陳毅安等時代先驅，他們均從湘陰出發。
岳州窯
船泊湘陰漁政碼頭，拾級上岸穿行街巷，濱江古城的湖湘氣息撲鼻而來。岳州窯遺址博物館，悄然打開時空隧道，嗅覺陶瓷的煙火，體悟泥土的水氣，湘江、洞庭奔向長江、大海的豪邁氣勢撲面而來。一代又一代湖湘子民勵精圖治，篳路藍縷而又永不止步開拓未來。
“岳州窯”的名稱來自唐代陸羽的《茶經》，證明它的出現與“中國茶”密不可分。中國是茶的故鄉，飲茶之風早在漢代已經形成。中國亦是瓷器的故鄉，在英文中，瓷器“china”與中國“China”同出一詞，中國茶葉與中國瓷器一并遠銷海外走向世界。如果說，“岳陽樓”打開觀乎天下的心靈之窗，“岳州窯”則是走向世界的光明之鏡。
陸羽《茶經·四之器》載：“碗，越州上，鼎州次，婺州次；岳州上，壽州、洪州次。”《茶經》中介紹的唐代六大青瓷名窯，肯定“越州瓷、岳州瓷青，青則宜茶。”有趣的是，與陸羽同時代的杜甫，他對飲茶特別喜愛，擅以茶入詩。杜甫曾在與妻子楊夫人《進艇》詩中說：“茗飲蔗漿攜所有，瓷罌無謝玉為缸。”恰好點化了茶酒與瓷具的密不可分。
“湘陰是個萬窯窩，未有湘陰先有窯。”1972年湘陰縣在鐵角嘴鎮窯頭山、梨園等地出土了大量晉至初唐的青瓷器和窯具，是年列為湖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。此后，湘陰縣境沿湘江各地共發現青竹寺、百梅等古窯址25處，其中青瓷窯址就有18處。特別是“太官”碗款、“上府”杯款的發現，證明至少在南朝湘陰窯就是官府燒造用瓷。2003年湘陰縣在隋代龍窯遺址建立岳州窯遺址博物館，展示出土的青瓷器具及碎片。唐末宋初，戰禍連綿，洪水泛濫，岳州窯累遭摧殘，生產停頓，工藝失傳。南宋紹興五年（1135）湘陰縣治遷徙，當時那個叫“瓦碎潭”的地名，足以說明今日城關鎮全部覆蓋在古窯址之上。
2017年9月28日，首屆岳州窯文化復興學術研討會在湘陰召開，來自日本、韓國、臺灣、香港等地的200多名專家學者，圍繞“復興岳州窯文化，光大青瓷藝術”主題達成共識。同年11月至次年5月，經國家文物局批準，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1988年發掘的青竹寺窯址再次進行深度考古發掘，挖掘出東漢早期的碗、壺、釜、洗、盆、罐等，這是首次發現東漢岳州窯青瓷龍窯群，使岳州窯研究至少向前推進了500年。
陳燦宇，湘陰縣鐵角嘴鎮岳州窯村三代祖傳窯工。1997年他從部隊轉業文化館，20歲拜巢善寶先生門下，兼修詩書畫及雕塑技法。2006年參拜長沙銅官窯國家級傳承人劉坤庭為師，學習釉水配制技術，開始探索岳州窯“釉色青、薄，呈細碎冰裂紋”秘訣。2007年，陳燦宇進入岳州窯遺址博物館，發起“岳州窯燒制技藝”申遺項目，2014年錄入岳陽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手工技藝目錄。2016年成立岳州窯燒制技藝傳習所，列入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。2017年他赴江西景德鎮拜著名拉坯大師占紹林為師，2019年順利通過陶瓷裝飾工國家一級考試。近年來，陳燦宇多次應邀參與傳統工藝振興成果展示，非物質文化遺產進校園，2020年評為湖南省優秀代表性傳承人。陳燦宇列入“巴陵工匠”人選，談起工匠精神，他自稱是“岳州窯工”。無論陰晴圓缺，何懼風雨霜雪，湘江岸灘撿拾殘瓦碎片，傳承基地揉捏燒制青瓷陶器。陳燦宇坦言：我就喜歡遵古法、釀好酒、玩泥巴。
